一顶戴了三千年的“自由帽”

(本文此前发表于《收藏·拍卖》杂志,经编辑校改,以下是<无眼者>简化删减版,转自【弯月王朝】公众号)

还记得2017年仲夏,《大英一百件文物上的世界史》如火如荼。

我们的故事,便从体量最大的一件展品开始。就是这件密特拉神像——

大英博物馆藏密特拉神屠牛像,公元二世纪,发现于罗马

距今两千年前,密特拉教曾流行古罗马帝国。他们的神庙建在地洞里,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洞口,洒在神像之上,大祭司便站在光芒中,为信徒们举行入教或晋级的仪式……

这座雕像表现的密特拉屠牛,则来自密特拉教的神秘传说——

在万物初生之前,密特拉被太阳神要求杀死一头和他自小相伴的神牛。这位大神在犹豫中还是执行了这一伟大的使命,他扭过头去,用匕首插入了神牛的颈项,神牛的鲜血溅到了大地上。于是,奇迹发生了,绿草和大树从大地中长出,日月星辰开始运转,时间于是诞生了。而潜伏、休眠着的善和恶的生物也开始行动,光明和黑暗的永恒战争由是轮回不休……


不过,今天笔者不想讨论教义。我们只来聊密特拉大神那顶特别的帽子——

它的学名叫——“弗利吉亚式”帽子。不过对于了解欧洲近代史的人来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自由帽”。

在介绍帽子之前,先来说何谓“弗利吉亚”:在古希腊的神话中,这是一个谜一样的东方民族。

《荷马史诗》记载,特洛伊城的国王普里阿摩斯娶了弗利吉亚人的公主赫卡柏,作为回报,在特洛伊战争中两个民族曾并肩对抗希腊联军。特洛伊城沦陷后,赫卡柏企图自杀,却被魔法女神救起,变成了她的猎犬。

《变形记》中则提到了弗利吉亚一位好客又贪心的国王,他的名字叫弥达斯,他把自己的面包和女儿都变成了金子——对,就是那位金手指的弥达斯!这个童话故事大家都知道,笔者就不罗嗦了。

真实的弗利吉亚人和希腊人类似,是一支印欧人的部落。三千多年前他们从地中海登陆到小亚细亚,也就是今天的土耳其,一路烧杀抢掠,焚毁城市,正是臭名昭著的“海上民”之一。当尘埃落定,他们建立王朝成为了希腊人和近东许多民族的邻居……

回到“弗利吉亚式”帽子。它本是弗利吉亚的大地母神信徒的“标准装备”,但是“外国脸盲”的希腊人却把它搞成了弗利吉亚整个民族的标签。

弗利吉亚的阿提斯神像,他是大地母神西布莉的爱人,一位植物神。圣雷蒙德博物馆-罗马希拉甘别墅藏品

这种偷懒的做法,其实多少也带着一些自我中心的傲慢。希腊人管所有非希腊的民族都叫“野蛮人”意思就是说话巴拉巴拉听不懂的人。这个称谓一直流传到今天成了英文里的Babarian一词。弗利吉亚人、马其顿人、凯尔特人、波斯人,甚至远在东方的印度人和中国人在他们看来都是“野蛮人”。于是,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希腊人就把这顶象征“野蛮人”的帽子扣到了其他各种“野蛮人”的头上。

首当其冲是小亚细亚的特洛伊人,弗利吉亚人曾经的盟友。三位家住特洛伊的神话人物(还都是帅哥):金苹果事件中的俊男帕里斯,罗马人的老祖宗埃涅阿斯,还有大神宙斯宠幸的美少年盖涅墨德(水瓶座的星官)无一幸免,都戴上了这顶软软的尖帽——

绿色鸡肝玛瑙宝石雕刻,笔者自藏,戴弗利吉亚式帽子的青年头像,罗马帝国时期

在此之后,传说中亚马逊好战的女武士,色雷斯彪悍的步兵,还有斯基泰粗犷的猎手们,也都被希腊人扣上了这顶帽子——

彩绘陶瓶上头戴弗利吉亚式帽子的亚马逊战士,希腊化早期(320 – 310BC),波士顿美术馆藏

罗马人继承了希腊人的传统。其实他们和东方民族没少打交道,罗马水手甚至远航到了今天的印度洋,对中国和印度的文化也远比希腊人精通。然而,广博的地理认知并没有改变人们的误解,所谓的“民族自豪感”反使它进一步扩大。

比如:当基督教在罗马迅速扩散,工匠们开始琢磨着给圣经中的人物塑像,其中,朝觐婴儿耶稣的东方三博士(其实是三位来自波斯的拜火教祭司),又一次不幸地被扣上了这顶帽子——

三王来朝浮雕,罗马圣阿格尼斯墓地,公元三世纪末,现藏皮奥·克里斯蒂亚诺博物馆

对圣人尚且如此,罗马人的自我中心也真是没救了。当然,我们的那位大神密特拉也不能幸免,他和三博士可算是波斯“老乡”了,不过密特拉可是拜火教的大神,而且在教里地位不低。波斯的拜火教信徒们称他为:“领有广大牧场的梅赫尔”。

这位大神在伊朗人的古老信仰中掌管誓约和忠诚,这是游牧民族最看重的美德。他在天空中监视凡人,一切背信弃义都难逃法眼,所以又被当作太阳神崇拜——

萨珊波斯皇帝阿达希尔二世摩崖石刻,左侧为密特拉站在莲花上,公元四世纪,伊朗鲁斯塔姆摩崖石刻

这位波斯的”梅赫尔”如何变身为西方的“密特拉”?

故事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地中海的西方世界和波斯帝国这对老冤家一直征战不休。或许是被战场上波斯士兵的正直打动,也或者是军队受到当地异教信仰的影响,久居异乡的士兵们开始崇拜起对手的神。其实,密特拉教的一个教阶就叫“波斯人”,可见罗马士兵确实对波斯人的印象不坏。也或许,对长期驻扎于异族土地上的罗马军团来说,信仰是不是“野蛮人”的或许真没那么重要了。

密特拉山洞神庙的复原,地下的马赛克图案代表了教内不同的教阶,罗马尼集梅根镇圣经博物馆

反正,到了后来,连行伍出生的罗马皇帝也成了密特拉的信徒——比如康茂德和朱利安。戴克里先则将密特拉封为“帝国守护者”,以推行他打压基督教的政策。讽刺的是,基督教和密特拉教这两个源自“野蛮人”的信仰,在帝国摇摇欲坠时,成为了众生精神世界中的两杆旗帜。它们同时也互为死敌,当然最后基督教赢了。


历史总是充满了巧合。在密特拉教大肆流行于罗马帝国的同时,波斯新兴的萨珊王朝也正刮起一股时尚风气——贵族们开始流行佩戴式样别致的帽子,这其中最时髦的正是“弗利吉亚式”帽子。这其中的原因尚待考证,天晓得是不是被罗马人给带歪的,不过这奇特的帽子戴在波斯大胡子头上别有一种“韵味”——

红玉髓高级官员(主酒)印章,萨珊波斯时期(公元五世纪),大英博物馆藏

而传说中“帅气”的波斯王子们,则经常戴着这样的鸟头或者马头帽子,或许是弗利吉亚式帽子的“进化版”——

萨珊波斯王朝巴赫兰二世一德拉克马银币,正面为巴赫兰二世及王后、王子头像,背面为火坛、国王和女神,公元三世纪

“时尚”就是尝试一切新奇的东西!而波斯王族作为近东世界的时尚引领者,正如罗马帝国的贵族们之于西方世界,怎么会介意在头上戴一顶拽(hui)酷(xing)炫(xiang)的帽子呢?总之,在“弗利吉亚式”帽子的问题上,西方和波斯两家也算是达成共识了……


时间推进到1790年代,法国大革命时期。红色的“弗利吉亚式”帽子被一些城市作为解放的象征,随后便一炮而红,成为了反抗专制和压迫的标志,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自由帽”。直到今天,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自由女神玛丽安妮的雕像仍然戴着这顶帽子。

(讽刺的是,前一段巴黎的暴动把这位女神的雕像砸了)

头戴自由帽的玛丽安妮(共和国)胸像,十九世纪,保尔·勒克洛克斯作品,现藏法国鲁昂市博物馆

在美洲,为独立而战的美国人也大量使用了“自由帽”的标记来鼓舞士气。今天新泽西州的洲旗、纽约的市徽上都有着一个小小的“自由帽”。

比美国人稍晚些受益的还有南美解放运动中独立的国家。这些国家的议会大印或徽章上至今也都保留着这个荣耀的符号,记录着他们为自由奋斗不屈的历史。

纽约市徽,自由女神手拿长矛顶着的自由帽,脚下踩着王冠

无论是希腊人、罗马人、波斯人,还是最初的那群弗利吉亚祭司,或许都不会想到这顶帽子会成为近现代人类文明最醒目的标记之一吧。


故事到这里或许本该结束了。但是在笔者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条意料外的线索,一件来自古老世界一角的遗物——

唐代绘彩胡人俑,河南巩义出土,现藏河南博物馆

这是河南巩义出土的一件唐代绘彩胡人俑。他戴的帽子通常被称为“幞头”,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乌纱官帽就是由这种帽子发展而来。实际上类似的头冠在华夏大地的文物中并不鲜见。

唐代绘彩胡人俑,吐鲁番阿斯塔纳出土,现藏新疆博物馆

孙机先生曾考证“幞头”来源于“鲜卑帽”,是两晋北方少数民族大迁徙时期传入并逐渐流行起来的。不过只要和前面的内容一比较,您肯定会说:这不就是“弗利吉亚式”帽子吗?

其实仔细看的话还是有一些细小的区别:“弗利吉亚式”帽子是预先缝出的软尖顶,飘带(如果有的话)往往垂在耳边;而“幞头”的尖顶则由一对“脚”(飘带)勒成前倾。

虽然具体制法不同,但式样的相似或许正说明了审美观念上的关联。唐代胡风盛行众所周知,来自中亚行商的波斯胡人甚或其他胡商都很有可能成为一轮新服饰风潮的引领者,而“弗利吉亚式”帽子和“幞头”的融合,或许正反映了胡商的智慧和大唐盛世的豪迈气度。

这顶小帽子,不管它叫什么名字,都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装饰。不过,当你在时光的长河中仔细观察它时,它又是如此充满人性色彩:它象征了自由,又曾是歧视的标志,它代表尊重和信仰,更是时尚的宠儿。

而这一切,最终映射出的,是人类历史的点滴和不同的精神境界。